椒图冷静了下来,她万万没想到,上一世她寻死觅活求不来的人,会在这样一个深夜闯入芳芷宫。
她心头一阵恼怒,原本的计划已经排不上用场,更甚被重新卷入这深不可测的后宫。眼下她既没有母族,也没有旁人的护佑,落入这宫闱之中,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芳芷宫。
若想要活下去,她能走的,仍旧是前世的老路,倚靠他人带来的庇护终究是不长久——可如今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了。
想要不费吹灰之力除掉芳芷宫这些蛀虫,只有晋文帝。当着夏太子的面,他断然容忍不了这样丢面子的事情,至少能在卓惜在的时候,给她一份体面。
借着卓惜的光,她可以这后宫苟活几日,届时再谋求出路,诈死出逃。余光瞥了远处的白色身影,她到底压下了心头的不甘。
死前万种遗憾,都成了烟云,她不去招惹如今的卓惜,也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纠葛。但愿这一世,他能求得所爱.....不必与她再虚耗一生。
一息之间,她心绪缓了一二,跪坐在石阶上,浑身上下写满了惊恐与畏惧,怯生生地盯着一众人。
姬笃皱了皱眉,还未来得及多说,却听身侧传来一声极淡的轻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椒图脊背一僵。
她发觉,哪怕是隔世重来,卓惜的声音也成了刻在骨头上的伤疤,每一次想起,都是揭开了痂,又流出了血。
记忆中的晋宫,他孤坐在春华殿,冷眼望着她顶着一身酒气,闯入殿中。她借醉装疯,逼着他来爱她,可旖旎过后,只有两颗日渐冰冷的心。
她很想问卓惜,若是当真对她只有厌恶,那为何又拦着她闯入火海,又为何因她病重而奔走三万里,只为寻一剂药引,救活她的命。
她没有问过卓惜,到底爱不爱她。
这句话她问不出口,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她情愿卓惜从来没有对她动过心,她情愿撞死在这一堵南墙之上,不言悔,不言弃。可卓惜的心不够硬,偶尔的一软,也接不住她的破碎,只能让她一碎再碎,最终在城破那日,彻彻底底地死了心。
她困住了他的人,他也破了她的城。
前世已过,两不相欠。
她压下那些微弱的痛,含着泪抬眼,怯怯地道:“母妃素日里只叫我阿图。”
椒图是徐瑛为她取得名字,龙生九子,第九子为椒图。若是说出来,只怕她今日是走不出芳芷宫了。前世她离开芳芷宫,被冠了国姓,载为姬图,但时人还是称惯了她为椒图。
只可惜,这个名字,晋文帝从来不得知。
姬笃顿了顿,还是身后的贤妃奇道:“母妃?难不成你母妃是.....”
明皇贵妃笑了笑:“倒是胡言乱语,不过是寻常宫女,竟然还想来攀这样的富贵。九公主早年就随着徐姐姐去了,哪里还能长这样大。”
椒图垂下眼。
当年徐嫔亡故,山檀等人确有想过杀了她,届时芳芷宫荒废,她们也能另觅新主。那时候她年岁小,妄言了一句公主亡故,奴才陪葬,这才止住了她们的念头。
但这些年,因着明皇贵妃和徐瑛有些仇怨,宫中也便一直压着芳芷宫的消息,下面的人也就更不会让芳芷宫的人出来碍眼。这么些年,哪里还有人知道九公主这么一号人物。
更何况,眼下当着外朝人的面,总不能让别人看了自家的笑话,也便不可能承认这样的糟践样子是一朝公主。
椒图面上抽噎着,心里头却想得恶毒。
今日他们不认也得认,若是当下痛痛快快的认了,她倒还可以卖乖扮巧,留几分薄面。但若是不认,待会闹起来,便就保不准有多难堪了。
正想着,耳畔却又传来一声。
“皇贵妃娘娘何必这样早下决断,难不成不是皇室血脉,陛下便不愿主持公道了么?方才阿图可是说有人想要杀了她呢。”
阿图。
椒图攥紧了掌心,心里庆幸着没有撒开山檀的手,若不然这会儿指甲陷进肉里,疼得还得是她。
她一时诧异,这一群人深夜前来便罢了,怎么这夏太子也像转了性子,竟然如此热心肠的搭话,字字句句让晋文帝骑虎难下,实在是.....有些古怪。
她微微抿唇,就听见姬笃冷哼道:“深宫有如此丑恶之事,实在是不可容忍。来人,掌上灯!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芳芷宫作乱!”
此话一出,身后跟着的侍才们便鱼贯而入,将手里提着的风灯挂了一路,灯影摇晃,越发显得芳芷宫可怖破旧。跟着来的两位妃嫔,也多多少少露出了些嫌恶的表情,更别说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。
好在这一众人也都是见过世面,断然也不会因着这些失了分寸。
原本躲在耳房之中的山木等人却吓破了胆,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,待看见高坐殿上的明黄身影,当即吓昏了过去。少有的几个迟缓的,听着侍卫们尊称陛下,也便哆哆嗦嗦地缩在一角,连眼都不敢抬。
空青立在卓惜身后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情形。
他眉头微皱,凑在卓惜身侧,有心想要多说几句,却又觉着不是说话的时候,便只能忍了。
跟在姬笃身侧的大太监冯照尖声道:“到底出了何事?这死者又是何人?”
山木被侍卫一盆冷水颇醒,迷迷糊糊听到了这句话,才惶恐道:“是徐嫔!徐嫔她回来了!她来索我们的命了!”
冯照暗暗瞥着姬笃的脸色,见他面上迟疑,便轻声提点着:“陛下,徐嫔便是当年徐国公家的女儿,早些年病故了。”
跪在堂下的椒图将这些收入耳中,心里面又冷又硬,却已经不会痛了。十四年的光阴,她本也没指望姬笃记得徐瑛,亦或者是记得她。更何况,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,徐瑛的模样。
她垂着眼,既不想扎眼,又不能太过胆怯,只能低声轻诉:“母,母妃七年前便故去,这些人不但偷母妃的物什,还想杀了我与山檀姑姑!今日山檀姑姑就是死在她们手中,若不是贵人们来得快,怕是连我也要死了!”
山木一听,当即辩驳起来:“九公主您可不要冤枉奴婢!奴婢自小看着您长大,哪里敢亏待过您!今日分明是您说要与我一同睡下,如何就是我要杀了你!”
她虽是胆小,但也知道,这会儿若是不说明白,恐怕只有死路一条。
这番争执换成宫人还好,可今日殿中的是夏太子,与奴仆争执的又是晋公主。晋文帝又生性好面子,宫中有如此难堪之事,恐怕也能膈应好一些阵子。
椒图心下嗤笑,余光见那明皇贵妃与姬笃脸上都不好看,这才放下了心。她眼泪说来就来,又没有被娇养过,越发显得瘦小,分明十四岁的年岁,却像是十一二岁。
此时扬着一双巴掌大的脸,模样倒是让人心疼的厉害。
“我,我便是知道山木姑姑要杀我,这才想要和山木姑姑一同睡下,这样若我死在她的房中,她断然要避讳着残害皇嗣的罪名!就是方才,我还看见山木姑姑从外间回来,紧接着就听见了死人的声音!”
姬笃虽是昏庸,但到底称帝十几载,乍一听椒图这番心思,便隐约又想到了昔年徐嫔之故,到底是有些不悦。
他淡淡启唇:“你一个姑娘家,竟还有这样的心计。”
椒图藏在袖中的手扣紧,面上像是被他吓到,不敢再多说。
寂静中,姬笃环视了一圈,似乎在思忖着怎样才能化解眼下的难堪,却听旁边的明皇贵妃厉呵一声:“你们这些恶奴!这些年竟然这样亏待九公主,阿图你也是,受了这样大的委屈,缘何不来同本宫说!”
她爱怜地走到椒图跟前,长眉蹙成一团,眼里尽是痛惜。那染着脂香的手帕轻轻擦着椒图的脸,端详了好大一会儿,才颤声道:“像,倒真是像徐姐姐.....”
说着,她一把扑入椒图怀里,小声呜咽起来:“孩子,你受苦了,且放心,陛下必然会为你主持公道的!”
也是这一句,唤醒了晋文帝的思绪。他当即明白了明皇贵妃的意思,也没有再多说,只大手一挥。
“这些奴婢以下犯上,罪该万死,如今还胆敢残害皇室血脉!来人,给朕拖下去斩了!”
椒图依偎在明皇贵妃的身侧,鼻尖是那清甜的暖香,可她的心里却是那样的冷。
明皇贵妃家世显赫,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定国公,与徐家从来都是针锋相对,到宫里自然也是和徐瑛处处不对付。她不清楚徐瑛妄议政事到底是什么始末,但被幽禁芳芷宫,想来也和此人脱不开关系。
前世她离开宫闱,做得第一件大事,便是斗跨了定国公,剥夺了明皇贵妃的尊号,同样将她塞到冷宫里,熬过一个又一个的春秋,听说是撞死在建安元年。
如今再看见这张脸,椒图心中除了麻木,只有漠然。
若说不恨,那自然是不太可能。可要说真有多恨,如今却也都淡了几分。前世走过那一遭,临到国破家亡君王死,竟全都成了云烟。
耳畔是山木的哀求声,一遍遍喊着:“奴婢是冤枉的啊......陛下.....奴婢是冤枉的!”
椒图只跪坐在地板上,透过臂弯,冷寂寂地望着那哀嚎与求饶。
她垂眸,盯着掌心看了许久,也没有再出声。
上面是一道浅淡的血痕,是她握紧了瓷片,用力刺入山檀脖颈而留下的罪证。不过....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当着外朝人的面,山木成了垫脚石,明日她就会成为这后宫里,当之无愧的九公主。
可她心里却并没有欢喜。
计划被打乱,等着她的.....仍旧是深不可测的渊薮。
而这一次,她却没了任何所谓的靠山。
也.....绝不能再有。